去年6月,日本丰田汽车总裁丰田章男对日本最看重的经济资产——竞争力和制造能力——发表了直言不讳的评价。“从逻辑的角度来看,”他在宣布对丰田国内业务进行重组时说:“在日本制造是不合理的。”日元的大幅升值,导致丰田重组在资金方面消耗巨大。
“日本公司”的办公室和工厂里都敲响了警钟。汇率、去年海啸造成的电力短缺、不利的税收和贸易政策,以及中国和韩国的强势崛起,都使得过去从未受到挑战的日本汽车和电子制造商面临日益增大的压力,被迫向低成本生产地撤离。政客、商界领导人和媒体警告,如果不采取措施,为日本战后经济增长做出巨大贡献的工业可能陷入无可逆转的下滑——而日本摆脱20年经济低迷的希望也将随之破灭。“我们正处于空前的空心化危机中,” 日本首相野田佳彦去年9月表示。
对制造业下滑感到绝望,并不是什么完全新鲜的事情,也不是日本所独有的。与其它富裕国家的情况一样,参与实物产品制造的工人比例多年来一直不断下降:从 1970年的27%,降至当前的17%。根据总部位于巴黎的经合组织(OECD)的统计数据,日本的这一比例处于英美(仅十分之一的工人从事制造业)和德意(这一比例为大约20%)的水平之间。
但对日本而言,工业地位下降的前景尤其令人担忧。自20世纪90年代日本经济泡沫破裂以来,工人平均实际收入下降了10%,而更多报酬不错的制造业就业岗位的丧失,将加速这一下降趋势。尽管官方失业数字仍然很低,仅略高于4%,但政府计算,如果公司根据实际需求水平裁减工人人数,这一数字将上升2倍以上。目前,这一结局被有利于工人的劳动法、政府就业补贴(有时被称为闲置就业人员救济)和战后遗留的 “终身雇佣”计划推迟了,但它不可能永远得到避免。
更广泛而言,日本的工业问题与该国在世界舞台上地位日渐衰落是一致的。20年前,日本经济产出占全球GDP的14%;如今,只占不到9%。即使在亚洲,它作为经济和外交大国的光芒也已被中国掩去。
或许最令人担忧的是,日本的许多人似乎相信,如果制造业没落,日本将再无可依靠;日本工人独一无二地适合“造物”——一种近乎神秘的“造物”理念。他们指出,日本在软件和金融这样的行业,缺乏“国家冠军企业”,同时,服务业效率低下,工人平均产出不及美国水平的一半。当制造业公司陷入困境时——比如丰田 2009年的召回事件,或者奧林巴斯正在上演的会计丑闻——全国都感到深深的耻辱。
“日本整个的身份认知是与制造业联系在一起的,”社交游戏公司Gree创始人田中良和表示。“如果你不生产实物产品,人们对待你的态度,就好像你在做什么靠不住的事。”
实际上,有证据显示,制造业向海外的转移正在加速。自日元兑美元汇率从2007年年中开始其高达40%的升值过程以来,日本对外净外国直接投资从21世纪头 5年的平均300~500亿美元,飙升至2008年的1300亿美元。目前仍处于长期趋势水平之上。而在日本国内,企业资本投资则一直持续下降。
积极进军海外的公司和没有这样做的公司之间,业绩差异十分明显。丰田大约50%的汽车在日本生产,在日本的销量低于出口量,预计在截至3月的财年中,净利润将下降一半。相反,日产只在国内生产四分之一的汽车,预计利润下降9%。
“如果日本想要就业,就必须做点什么,来确立正常的汇率,”日产CEO卡洛斯•戈恩最近警告。他希望东京方面抛弃间歇性的、基本无效的市场干预,东京方面自2010年底开始尝试瑞士式的、不惜一切代价维护汇率上限的干预方式。
日本的问题由于去年的自然灾难而变得更为复杂。3月的地震和海啸,以及后来的泰国洪水,毁坏了日本的工厂,使供应链陷入混乱。尽管许多公司恢复得比预期快 ——在去年4月份暴跌15%之后,全国工业产出在8月前就恢复到接近正常的水平——但对日本商业的影响还将继续。
问题之一是能源成本。由于其它发电站被迫停运,等待安全检查,海啸对福岛第一核电站的毁坏,导致了其它地区的电力短缺。这提升了人们对于长期定量配给和提价的预期,而日本公司为电力支付的价格已经比美国高40%,比韩国高1.5倍,这部分上是因为电力部门的垄断。福岛第一核电站所有者东京电力公司希望将东京及周边地区的电价提高 15%,以弥补赔偿和清理成本,这一提议遭到商界的强烈反对。“电力问题是与日元汇率一样严重的阻碍因素,”打印机及投影仪生产商精工爱普生总裁碓井稔表示。
海啸和外汇市场或许不在日本控制范围之内,但产业及政府领导人也在“自掘坟墓”。例如,许多公司支持所谓的“加拉帕戈斯群岛”技术,这是一种日本的小发明,流传不广,因为它们仅仅是根据本地需求定制的。一个经典的案例是移动电话。日本早在iPhone出现10年前,就有了网络冲浪手机,但本地生产商从未尝试涉足海外市场,也未能更新它们的设计。如今,就连在国内市场,它们的份额也在丧失,苹果风靡全球的产品成了这里最畅销的机型。
与此同时,商界人士称,政府政策不鼓励国内投资和招聘。他们指出,劳动法规造成了沉重负担,企业税率过高(为41%,而经合组织平均为26%),出口商支付的关税高于韩国和其它地方的竞争者。重建海啸侵袭过后的东北部地区的庞大成本,将使日本本已“举世无双”的公共债务(高达GDP的200%)雪上加霜,这进一步加大了削减企业税提案获得通过的难度。
当然,并非日本所有工业的前景都一片黯淡。出人意料的是,2011年的灾难提醒人们:日本在一些重要、但通常被忽视了的领域,比如精密零件和材料,仍然具有比较优势。例如,仅日本半导体生产商瑞萨一家,就供应着全球汽车用微控制器的近一半产品,这一点令许多人感到吃惊。当生产这种设备——它负责移动座椅、锁门和打开电动窗——的工厂由于地震冲击而停工时,从日本汽车制造中心名古屋到亚拉巴马州的组装工厂都陷入停顿。
日本零件制造商的优势,在去年10月波音787梦幻客机的首飞中,也得以突显。该机型三分之一的高科技部件是在日本生产的。材料生产集团东丽供应的轻型碳纤维零件,使这一机型比过去的飞机更节省燃油。东丽或许不是索尼那样家喻户晓的品牌,但它也许能够代表日本制造业最具竞争力的部分。
到目前为止,大部分公司都选择把最先进的高价值产品留在日本生产,把低利润产品的生产转移到海外更廉价的地方。对单个公司而言,这一战略或多或少地发挥了作用,但专家对它是否能维持大规模就业表示怀疑,尤其是随着中国这样的大型新兴经济体向工业价值链上游移动,生产越来越精密的产品。
日本财经日报《日本经济新闻》撰稿人、工业专家团体Beyond Galapagos Study Group成员关口和一认为,由于技术本身的变化令日本制造商以工程为核心的商业模式变得过时,成本竞争力和日元升值只是枝节问题。“在全球竞争围绕单个产品展开、以最低价格生产最棒产品的公司成为赢家的时代,这种模式运转得非常成功,”他表示。“但在网络为王的数字电子世界,它就逊色得多。”
关口和一在《重新想象日本》一书中对自己的观点进行了阐述,这是一本分析和政策建议集,由咨询公司麦肯锡去年出版。这本书的其他撰稿者表示,如果日本经济死胡同有更好的出口,而制造业会从这些出口挖走更多资源,那么过分强调拯救制造业甚至可能反而有害。“实物产品制造代表着日本的过去,而不是未来,”日本电信集团软银创始人孙正义表示。“劳动密集型产业无法令日本复兴……对日本而言,知识密集型产业是唯一的出路。而我们的政府政策还没有以这些产业为重心。” 政府政策主要集中于维护“造物”文化的遗产。在支离破碎的电子行业,政府正努力加速整合,创造“国家冠军企业”:政府最近支持了索尼、东芝和日立旗下小型液晶显示企业的合并。政府希望,新公司能够更好地与韩国和台湾企业竞争。
但政策制定者也已认识到多样化的需要,并正着眼于以“无需敲铜打铁”的行业作为潜在增长领域,包括旅游、漫画和时尚。“日本风”在其它地方十分流行,但日本文化产业只有2%的产出用于出口。
日本金融服务公司欧力士首席执行官、倡导将高度受保护的服务业自由化的宫内义彦,还列出了日本拥有优势、但在国际市场上地位不足的其它领域——从送货服务到便利店和医疗。“日本可以拥有亚洲的梅约医学中心,”他表示,梅约医学中心是位于美国明尼苏达州的著名私人医院,吸引了来自全球的富人患者。
对于制造业,他宁愿看到公司将生产转移到海外而蓬勃发展,而不是留在日本枯萎。“当日本公司走向世界时,它们变得更强。而那些试图在国内拼出出路的公司,现在才挣扎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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